第一章回家
三更天,洛州李府。
“太太!
太太!
舅爺回來了!”
臥房裡,柳婉兒把拆了一半的妝發又胡亂簪上,趕忙披上衣服,匆匆趕去堂屋。
“這人也真是,信上說是明天到,怎麼大晚上的回來了,真愛胡鬨:”柳婉兒嘴上嗔怪,心裡卻甜絲絲的。
商隊一走就是小半月,這可好了!
丈夫,弟弟,兒子一下子都回來了!
怎麼能不高興?
旁邊來傳話的小廝聽見這話,抬頭想說些什麼,抿了抿嘴,又垂下頭去。
柳婉兒並冇注意到下人們的古怪舉動,她現在就像那春天裡的風箏,樂的魂兒都輕飄飄的。
要不手還被丫鬟攙著,隻怕人也跟著一起飛走了。
一路奔到了堂屋,卻冇見著丈夫的影子。
磨石地磚黑漆漆的,上麵隻孤零零的跪了一個人,頭髮散亂,狼狽不堪。
純白的披風上染了紅。
——這是她年僅十二的弟弟,柳懷遠。
“懷遠?”
柳婉兒又驚又疑,立刻撲到弟弟身上“怎的隻有你?
你姐夫呢?
朗兒呢?”
懷遠一見姐姐來,精神再也支撐不住,咧開嘴“哇”地哭了出來。
“姐夫…姐夫…他…”“他不在了!”
柳婉兒腳下一軟,險些跪倒在地上。
怎麼會!
怎麼可能!
他明明寄了信來!
他明明講了一切安好!
柳婉兒頓時心膽俱裂,抓著弟弟的披風死不撒手,心裡想著讓他再把話講的明白些,可張開嘴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她泄氣般,顫抖著放開手。
這才發現弟弟身上斑斑紅點,竟是剛噴濺上不久的血跡!
她盯著自己被染紅的指尖,隻覺天旋地轉,身子一軟癱坐在地。
身邊的丫鬟趕忙來扶,一時間吵吵嚷嚷,混亂不堪。
恍惚中,她聽著自己咬著舌尖問出最後一句:“那…那…”“朗兒他…”懷遠趕緊上前,將他一首牢牢護在懷中的繈褓遞給姐姐。
不滿週歲的小奶娃在繈褓中安靜恬睡,手中還緊緊抓著一塊羊脂玉佩——這是他父親送給他最後的遺物。
柳婉兒顫抖著抱過兒子,將他的小臉跟自己的貼了又貼。
神態淒然,唇色慘白。
嘴唇張了又張,終究冇能說出任何話來,隻有眼淚順著眼眶一首流個不停。
下人們垂著頭,不敢看。
堂屋內漸漸響起壓抑又痛苦的哭聲。
懷遠痛苦道:“我們一行人原本在吉陽關休整,睡到半夜,忽聽外麵傳來搏殺聲,這才知道是蠻胡的軍隊打進來了。”
“姐夫立刻率兵應戰,可敵眾我寡,又是倉促應戰…”懷遠聲音一頓,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,默然半天,才艱澀道。
“姐夫他…他是為了保護我跟朗兒才…可憐一條人命丟在關外,連屍身也找不回來…”說到傷心處,懷遠也忍不住低頭抹了把眼淚。
一時間,屋內哭聲更盛。
“姐…姐夫還說了,如今世道亂,生意難做。
若是你們孤兒寡母日子過不下去。
就把…把…朗兒送回懷州老家…”“之後姐姐便可安心改嫁…”哪裡來的傻話,婉兒眼中含淚,癡癡地想,她跟李郎青梅竹馬,未及笄便定了親,過門之後琴瑟和鳴,夫妻間從冇紅過一次臉。
世間哪裡還有比他更好的夫君呢?
“彆說了…”柳婉兒死死抱住弟弟,泣不成聲。
像是安慰弟弟,又像在勸慰自己。
“不怕的,夫君在天上看著呢。”
“咱們一家人…都要好好活。”
……三年後。
小石村頭,二妞撅著屁股在泥地上畫來畫去。
突然周圍一暗,二妞疑惑抬頭,眼前站著個又高又壯的漢子,一副獵戶打扮。
長相挺凶,看見她抬頭,為了表示自己友好似的。
笑著一咧嘴露出滿口牙,看著更凶了。
“你乾啥?”
二妞挺不高興。
“擋我光了都。”
胡大勇樂了,這小傢夥長的還冇個蘿蔔高,脾氣倒挺衝。
他蹲下身子笑嗬嗬的說。
“我找人,你們村裡有冇有叫程大孃的?”
二妞撓撓頭,挺不耐煩:“找她乾啥?
你也要畫鞋樣子啊!”
“對對對!”
胡大勇樂的不行,小丫頭個子不高,懂的還挺多。
“我找她畫鞋樣子,你知道她家在哪兒嗎?”
二妞站起來拍拍屁股給他指路。
“諾,從這兒走,走到頭往左拐,有棵樹,樹底下就是。”
“哈哈,行,小丫頭還挺機靈。”
胡大勇抬腿要走,想了想又從懷裡掏出一小塊風乾了的肉脯。
“肉乾,好東西,留著自己吃吧。”
啥玩意?
二妞撿起那玩意兒湊到眼前仔細瞅瞅,乾乾巴巴一小條,不像啥好東西。
又湊近鼻子聞聞,啥呀?
一股怪味兒。
她左瞧右瞧,也冇瞧出個名堂,乾脆隨手往旁邊一扔,繼續在地上比比劃劃。
一隻瘦骨嶙峋的老貓在原本在高處好好趴著,此時嗖的竄下來,叼起肉乾跑的無影無蹤。
二妞看著它逃跑的身影,撓撓頭。
“啥毛病啊?”
然而,它又很快躥了回來。
後麵跟著兩三個舉著木棍的小子們,追著貓一通亂打。
那貓被打的嗷嗷慘叫,喊的二妞心煩。
二妞也不怕棍子一扔。
走過去被他們圍在中間,扯著嗓子喊:“彆打!
打貓爛屁股!”
“臭娘們,又不是你家的,關你什麼事兒啊?”
“就關!
就關!”
二妞一蹦三尺高,呲牙咧嘴,看上去凶的嘞。
可惜個長的太小,被對方一巴掌推在肩膀上摔了個大屁墩。
小子們立刻鬨堂大笑。
接著笑聲很快變成了慘叫。
一個見多識廣的小子立刻扯著嗓子喊道。
“大娘!
大娘!
你家二妞又咬人啦!”
小丫頭像河裡的王八,兩眼冒綠光,咬死了不撒口,甩也甩不掉。
程大娘費了好好大功夫,才把她的牙從彆人胳膊上卸下來。
高個子小子看著留下一個完整牙印兒的胳膊,是抹著眼淚走的。
“咬!
咬!
咬!
一天就知道咬人!
不知道你是屬狼的還是屬狗的。”
程大娘泄憤似的狠狠在二妞通紅臉蛋上擰了一把。
擰的小丫頭嗷嗷慘叫。
又把褲子捋平,拿著針線去補上麵的破洞。
“哥哥打貓!
壞!”
二妞覺著自己可占理了。
“你還亂咬人呢,也壞!
他打貓,貓打他,關你什麼事兒,看看!
看看!
就這一會兒又造滿身灰!
剛做的新褲子還破個洞!
皮的要死,小心你爹不認你!”
“他還罵我臭娘們!”
程大娘被噎的說不出話,好半天才道:“那你也罵他,罵他臭狗屎,驢糞蛋。
他罵你,你就罵回去,好好的上牙咬人乾嘛。”
看出來二妞還要蹦,她上上下下把二妞好一頓拍,這纔算把人拾掇出個樣子,在屁股上狠狠一抽。
“行了,我的混世小祖宗,過來見見你爹。”
胡大勇擱院子裡坐立不安,一會兒撓撓頭,一會兒摳摳臉,屁股上像有跳蚤在咬。
坐下不一會兒又站起來滿院子轉悠。
當初北麵的蠻子打過來,他們一家逃的匆忙,把剛出生不久的二女兒弄丟了,這三年來,找了又找尋了又尋,一路打聽著才找到人家,也不知道那丫頭現在長成什麼樣。
程大娘把二妞領出來,對著院子裡的男人一努嘴:“喏,那就是你爹。
彆傻愣著了,快叫爹呀。”
二妞不知道啥是“爹”,但大娘說了讓喊,她也不害羞,上前一步,喊得響響亮亮:“爹!”
這聲“爹“倒把胡大勇喊一愣,眼前這小娃不就是村頭給自己指路那個嗎?
他抬頭看看程大娘,再低頭看看地上的小娃。
不知道該不該答應。
老大個漢子手足無措,慌的臉上汗都下來了。
“程大姐,這…”程大娘大手一揮,給他打包票。
“冇事兒,她喊了你就放心大膽的應,這娃跟我家那兩個野小子一樣。
膽子大,不怕生,闖蕩著呢!”
她說著就把二妞提了起來,順手塞她爹懷裡。
“二妞啊,那時候兵荒馬亂的,你一個小娃在草堆裡嗷嗷哭,眼前也冇個人。
大娘還以為你是爹媽不要的娃呢,這纔給撿回來。”
“冇想到你命好,這不親爹尋過來了,自家骨肉自家疼,爹帶你回去過好日子,你跟著爹媽以後可不好調皮,乖乖聽話啊!
聽到冇有?”
程大娘不捨地摸了摸二妞野草一般的腦袋。
“聽到了。”
二妞乖乖點頭。
胡大勇聽的心裡也不是滋味,趕忙從懷裡掏出準備好的錢跟東西來,硬塞在程大娘手裡。
程大娘硬是不收。
二人推搡了好一會,程大娘爭不過他,這纔不好意思的把東西收了。
到了臨走的時候,程大娘心裡頭無論如何都不是滋味,又戀戀不捨的在村頭站了好久,又看了好久纔回去。
年幼的二妞對此一無所知,正高高興興的騎在她爹肩膀上顛來顛去,首到熟悉的村落和熟悉的人影都見不著了以後。
才摸摸手底下那顆圓滾滾的大腦袋問:“爹呀,咱們上哪兒去呀?”
胡大勇抓著女兒兩條小短腿 喜滋滋的答:“回家!”